影魔之夜后,医院人满为患,但还没到病床紧缺的地步,在昨晚用一座车间搭建起的战地医院里,艾丽卡与几位同事一同去参加了好几个重伤者的紧急截肢手术。这些士兵有些被魔物咬中大腿,有些伤口染上了黑血,要在毒血突破免疫系统前把毒源切除掉。
本不需要她们这些资历不深的护士参加手术的,但是资历深的护士要么也被叫去协助各种手术、要么都在那些大医院里。蛇杖肩章的高级医疗军官担任的主刀医生领着几个担架员抬起一个重伤者的担架,穿过叫苦声不断的病床群和缺胳膊断腿的士兵们,抬进了用一个管理员办公室改造的手术室里。随后又艾丽卡等几位临时护士辅助他和几个医疗士官进行手术。
“你们帮我把他按住。”医生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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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打麻药吗?医生?”
“麻药还在路上,但对他来说来不及了,趁着他还在睡,动手吧。艾丽卡,你按住他的大腿。”医生说着用酒精擦了擦锯子上的血,他看见几个新人护士面色苍白地愣在原地,低声怒斥道:“还不快点?!”
众人只得照做,医生将伤员的裤子脱掉,露出裸露的下半身,随后在大腿根上抹了点药,环顾几位已经按住这个士兵大汉的年轻少女,说道:“按住,我要动手了。”
士兵很快从剧痛中惊醒,随后惨叫声响彻了整个车间。在士兵的激烈挣扎下,几位少女原本还能勉强按住。直到血飙到了其中一位的脸上,使她吓得两眼翻白昏了过去,抽搐的士兵逐渐失去了控制。
“冷静点!汉斯!”医生喊着士兵的名字,也刺中了艾丽卡的心,她弟弟也叫这个名。但这无济于事,士兵的意识还停留在昨晚那惨烈的战斗上,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下意识地反抗。
“艾丽卡,去叫人!谁都好!”医生命令道。
艾丽卡来不及犹豫,冲出了手术室,惊魂未定的她只想暂时逃离那不忍直视的场面,但是职责又告诉她必须立刻回去。刚出去没多远,迎面走来了一个拄着拐杖的士兵,认出了她。
“是你?”对方是米歇尔·斯图尔特。
“你腿还好吗?”艾丽卡急切地问。
米歇尔立刻丢掉拐杖,在她面前蹦跶起来:“好着呢,你看我——”话没说完,艾丽卡就拉着他进了手术室。
“帮我按着他!”
米歇尔一见这状况就明白了。主刀医生没时间管进来的是什么人,招呼他去替上那位昏迷的护士。米歇尔向长官敬礼后走到伤员头前,一边按着大兵一边朝他鼓励道:“嘿!这不是汉斯吗?是我啊?米歇尔。”
在截肢的疼痛中稍微回过神的士兵睁开眼望向了他,张嘴要说什么,米歇尔却将一块破布塞他嘴里:“你什么也不要说,忍住,好吗?别让姑娘们看见你的糗样!”
士兵点点头,咬着破布死死地压着自己全身每一块肌肉不让它们乱动。这时医生已经切到了他的骨头,发出吱拉吱拉的声音,士兵将嘴都咬出了血,汗水浸湿了米歇尔的手。米歇尔忍着自己脚上的疼痛,努力保持着平衡。最终,这场惨烈的手术终于完成,医生替伤员包扎好伤口,就领着助手离开来手术室。
其余护士们瘫软地坐在地上,而士兵则因为剧痛的结束而疲惫地昏了过去——他咬断了四颗牙齿。米歇尔将他嘴里的碎牙拣出来,转身就一瘸一拐地朝门外去。
“你的腿——”艾丽卡注意到他不正常的走姿,又从地上爬起来问道。
“额,我说没事你会信吗?”
艾丽卡掀开他的裤脚,看见了里面瘀伤恶化的小腿,脸色复杂。
“我不用截肢吧?”米歇尔打趣地问。
艾丽卡一言不发,扶着他走出手术室,出去就看见一群人在往这里搬运物资。“麻药和止痛剂到了。”有护士朝众人激动地喊道。
“是公主大人!她来看望我们了!”
艾丽卡没有理会这些,而是扶着米歇尔到一张床位上躺着,转身就去为他拿药,却被他叫住,问道: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女士。”
“艾丽卡·韦伯。”
“美丽的名字。我叫米歇尔·斯图尔特,你可以叫我米歇尔。”
尤瑞艾莉是听了父王的话,主动到各个医院,以她的名义赠送物资和看望伤员。这是她第一次不是站在台上给别人颁奖授勋,而是走下来,到这种场合以如此近的距离去亲近市民。
尤瑞艾莉进来时帮忙搬了三提医疗物资,主要是消毒用的酒精和麻醉用的吗啡,一手一提,尾巴一提。虽然一次搬了三提,但对于体型较小的她还是有些吃力。双手抖得像发动机,提着物资的尾巴末梢更是摇摇晃晃,一旁的士兵都想去帮她。但这是她主动要做的,婉拒了别人的好意。
身旁有她最信任的大臣——外交官托马斯·施泰因·卢茨老先生陪同,以及一群侍从和护卫。虽然施泰因是外交官,但经常也会兼任许多工作,并且他是看着王子和公主长大的老臣,平民出身的他是受到啦威廉的提拔才有今天的地位,因此他绝对忠诚于当今国王,经常会陪同公主参加各种场合。如今很多事已经不需要他亲力亲为,而是放手让公主去做,去做她作为一位公主该做的。
尤瑞艾莉穿着昨天巡游时穿的那身军服,头戴印有骷髅标志熊皮帽。尽管一身黑色装束,但她白色的头发、白色的鳞片更加显眼。医院的地上满是血迹、灰尘、碎石与碎玻璃等。一向喜欢在泥地上和自己的狗玩耍的小公主也感到一些心理上的抗拒,毕竟她的蛇身可不如人类的双腿那般可以轻松跨过一切障碍。她只能忍着疼痛压过去,她的鳞片还很光滑和脆弱,不如其他那些拉弥亚坚硬。
将物资搬到几位医疗军官手上后,她脱下帽子,向众人致辞:“在此,我尤瑞艾莉·约克·弗蕾德莉卡·霍亨索伦代表国王陛下向所有遇难的市民和阵亡的士兵致以最痛切的哀悼,向各位逝者的家人和朋友致以最深切的慰问。国王陛下、我和全体勃兰登人民将永远铭记他们的名字,愿我们的母保佑他们在天堂安好。”说完这话,她赢得了全场的掌声和喝彩。年仅12岁的她就需要担当起属于自己的政治责任。
“现在,公主也是我们的一员啦。”有人打趣道。
也只有这个时候,尤瑞艾莉才会注意到自己的与众不同,在生命的前十年,她从不认为自己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大家不都是神明所创造的,在大地上生活的人吗?大家不都是在这勃兰登生活的人吗?可是每当她因蜕皮而短暂失明时,每当她需要用自己的蛇身碾过这些尖状的物品时,她就会发现,自己不同与他人。
当养育了她十年的王后去世,她的生母被接到无忧宫来时,她也不愿接受这一点。
她是勃兰登人,无论是人类、精灵、亚龙人、拉克人、海人、摩尔、狼人……只要是勃兰登的公民,那就没有高低之分。至少她认为应当如此。
可是,这医院里几乎全是人类种。事实是勃兰登百分之八十的人口都是人类。而这些人平时也很少见到拉弥亚这种种族,除了少数会在外面的战地医院遇见几个拉弥亚军医,但尤瑞艾莉没见过她们,她没见过除了王妃以外的同类。拉弥亚不是在流浪,就是藏在山林间的野蛮种族。这些,尤瑞艾莉并不知道。
比起那位极少露面且风评不佳的王子,这位公主在市民们心中印象更深,她时常露面,参与各种活动,而今天更是与他们这些经历了惨烈战场的人走到一起。虽然她穿着和昨天巡礼时一样的黑色军装,但却没有那么光鲜,而是在这车间阴暗的环境下显得有些黯淡。但这并不能影响公主的光芒在他们心中的分量:她可爱而稚嫩,作为王室却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贵族气;她作为孩子却能够担起自己的职责;作为女孩却不惧怕肮脏与血腥。在市民心中,她是最理想的公主。有些人甚至遐想,如果这位公主成为勃兰登的女王会怎样,但很快这个猜想就会因她的种族而被打断——若是拉弥亚成了女王,那霍亨索伦家的后代不就都是拉弥亚了吗?前提是她不会把奥托亲王的后代过继过来。而且这种猜想也不现实,作为嫡出长男的王子只要还活着,纵使他再不合格,也一定是王位继承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市民们时常担忧,那位绯闻频出的王子继位后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比起他,勃兰登大多数人都更希望是这位公主继位。
施泰因负责与管理这里的医疗中校沟通,收集伤亡状况的数据,以及他们的需求。而尤瑞艾莉则走到每一位伤员的床边,根据他们的身份牌亲切地喊出他们的名字,并为他们颁发伤员勋章。并告诉他们,之后会有一场盛大的授勋仪式,为那些在这场灾难中做出重大贡献的人颁发各类勋章,其中也包括铁十字勋章。
“谢谢您,亲爱的公主殿下。”
“这是我的荣幸,公主殿下。”
“国王还好吗?公主殿下。”
她与每一位士兵都进行了短暂的交谈与互相问候。看着这些或残疾、或昏迷的士兵们,尤瑞艾莉理解父王言语后的分量。她时常倾慕那些挑战高山与海洋的冒险者,殊不知真正的勇士就在这布尔夏德,就在这些保卫家园的军人中。她不禁怀念起自己的哥哥,那个疼爱她的哥哥,如今也在军队里服役。她时常给兄长寄信,告诉他家里的状况如何,父亲最近怎么样,萨莉亚最近又给她从镇上带了什么礼物,海兰和亚兰最近怎么样等等;而兄长也会为她写回信,告诉她自己在军营里的事,告诉她萨尔察舅舅最近如何,告诉她同营的战友最近的趣事,告诉她自己又取得了什么样的成就等等。
尤瑞艾莉把兄长的回信夹在一个册子里作为纪念。有一次被父亲看见,父亲冷言说了几句。她并不明白父亲和兄长之间为何有如此大的隔阂,只记得兄长经常被父亲鞭打责罚。但这又触及到尤瑞艾莉最不愿会想起的回忆,于是她中断了思绪,回到了现实,关切起每一位士兵的状况。医院也没有因为她的到来就停止运行,在短暂的缄默后就又忙碌起来。这令尤瑞艾莉没有那么拘束,不是所有人都会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
最后尤瑞艾莉走到了米歇尔的床位前,此时艾丽卡正在替他冰敷,见到公主来,才冷不伶仃地让开。尤瑞艾莉则说:“没事,护士姐姐,请继续吧。他怎么样?”
“回公主殿下,只是一些瘀伤,休养一段时间就好。”
“那就好。”尤瑞艾莉随后也为他颁发伤员勋章,随后注意到他胸口那“普雷结”标志,问道:“你是‘普雷结’突击团的一员?”
“是的,公主殿下。”米歇尔回答。
“那你一定见到了特蕾莎吧?”尤瑞艾莉问。
“特蕾莎?”
“就是那位救了你一命的金发魔法师。”艾丽卡在一旁补充道。
米歇尔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那位来历不明的魔法师居然是国王的人?他急忙回答道:“当然,她帮了很大的忙,公主殿下。”
“能跟我说说当时的情况吗?”尤瑞艾莉起了兴趣,对二人问道。
“我还有事,恕我告退——”艾丽卡刚想离开,米歇尔却拉住她说:
“不,我现在还需要你替我处理伤口呢……”
“你不是好得很吗?”
“而且比起我,你不是跟她更熟吗?你也来跟公主殿下讲讲吧?”米歇尔那一幅“无论如何也要把你拖下水”的表情令艾丽卡恨不得打他,但公主就在这,自己实在不好推辞,只好苦着脸留下来。
说起爱丽丝,爱丽丝在威廉的带领下,在布尔夏德大教堂地下深处,见到了依莉丝——曾经的黑天使伊洛希尔。当从依莉丝口中得知,眼前的这位金发魔法师,正是伟大公主、神的女儿爱丽丝时,霍夫曼神父和几位近卫都不约而同地面面相觑,只有威廉因为知晓一切而淡定地伫立在原地。
“——还有威廉-弗里德里希二世,我以为每一届国王只会来看我一次,听到动静,我以为这次轮到你那不成器的儿子来了呢。”
“您和伟大的公主都是布尔夏德尊贵的客人,公主殿下想要看望老友,朕岂能怠慢?”威廉语气有些嘲讽地说。
“呵呵呵呵,把人家关了快四百年了不是?这就是勃兰登的待客之道吗?”依莉丝笑道。
“这是奉神的旨意,接下来就让爱丽丝跟你谈吧。”威廉主动带着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几位本地人离开了房间。
“伊洛希尔——”爱丽丝走上前,“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我知道您会问什么问题,亲爱的爱丽丝。但我能回答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们生存于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下。我虽然在这里关了快四百年,但我可以听到、可以看到她的所听到、看到的一切。我的搭档,我的双生伴侣——加卜蕾尔。”
“加卜蕾尔,就在布尔夏德?”爱丽丝问道。加卜蕾尔是八大天使中的首席,是比编写了《卡巴拉大经》的拉尔更加尊贵的“白天使”,之前在布尔夏德之门上就有她的雕像。同时她也是伊洛希尔的双生伴侣。天使中的双生关系并非源自血脉——因为他们都是神的造物;也并非是人类夫妻那般的配偶关系,而是某种被绑定的契约关系,就像雪和舞,伊洛希尔和加卜蕾尔,需要相互补充才能发挥完全的力量。
“当伴侣死去,我们便不再‘完整’,我们的‘本相’就会显现——天使,就是恶魔。但是,加卜蕾尔却复活了,我却没有因此重拾‘完满’,继续保持这恶魔的姿态。而我藉由她的眼睛、她的耳朵,看到了真相,听到了真相。她是特别的,在所有天使里都是特别的。拉克人的疯言疯语都是真的,只有她的‘本相’不是恶魔,她是……她是……”
神啊。
爱丽丝在之后的时光里时常心想。
倘若她没来,没听到依莉丝的那番话该多好。
有时候愚昧,也是一种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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